陈炽故居“天马山庄”,坐落于江西省瑞金市瑞林镇禾塘村横背小组一个山坳里。保存完好的青砖小院虽然深藏于赣南深山沟谷,但跟时代风云关系紧密。几代人在这里避乱考学、安居耕读、出世入世,形成特有的人文高标。陈炽系近代著名爱国思想家和维新志士。张登德新编《陈炽卷》列入2015年出版的“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”,该书与康有为、梁启超等资产阶级思想家以及李大钊、陈独秀等共产党早期领袖著作,一起构建了中国近代思潮,为中华民族走出半封建、半殖民黑暗时代提供了思想烛照和道路指引。作为风格别致、保存尚好的名人故居,无疑承载着丰富深厚的人文信息,有待后人进一步发掘和整理。
一百多年来,国内陈炽研究经历了专家零星阐述、地方集中研讨、博士专著论述等几个阶段,虽然思想特征和家世生平基本廓清,但其文学遗产的研究仍是空白,身世阶层的确认留有疑点。小院是祠堂还是住宅?建造者是陈炽还是其父?陈炽在小院居留与著述有何关联?“天马”之名有何深意?天马山庄在百年岁月中经历了怎样的历史变迁?留下怎样的人文风范?笔者结合实地考察,利用前人研究成果,从建筑因由、居留著述、诗意林居、人文风范四个方面梳理天马山庄的人文底蕴,以推进陈炽爱国思想的传播和传承。
坐落于深山的“天马山庄”,由于气势恢宏、青砖到顶,屡被后来人视作“陈氏宗祠”。在赵树贵、曾丽雅编《陈炽集》(中华书局,1997年)“陈炽年谱简编”中,“光绪十八年壬辰(1892年)三十八岁”一条表述为“又筹建瑞林禾塘陈氏宗祠,为题‘天马山庄’匾额”。张登德编《陈炽卷》(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15年)则表述为“陈炽参与筹建瑞林禾塘宗祠,并为之题写‘天马山庄’匾额”。笔者2022年五月实地踏访“天马山庄”时,遇95岁的陈炽侄孙陈贤泽,特意问起“天马山庄”是住宅还是祠堂,其答为“祠堂”。
究起原因,编者对“天马山庄”的兴建来历和历史命运未作深入考究,采信乡民野老之言。《陈炽卷》编者张登德博士系山东籍,不熟悉赣南风土,故沿袭《陈炽集》。《陈炽集》编者为江西省社科院专家,1980年代曾前往瑞金实地考察,时有瑞金党史专家曹春荣和瑞林乡文化站干部范家模陪同,实地考察采集了乡民和族谱众多资料,为理清陈炽生平身世奠定基础。可惜考察时忽略了对“天马山庄”建筑类型的探究,采信了陈家后人所言。按,笔者所遇95岁陈贤泽,自称1958年志愿军回国,转业之后一直居住守护天马山庄。其应为赵树贵、曾丽雅一行考察时提供证言者之一,为此三十多年后仍然提供了相同的答案。老者说“天马山庄”为祠堂,应是出于该建筑后来成为陈家后人祭祀场所,而对于建筑来源则未加分辨,故考察者以耳听为实,写入书著,以讹传讹。
“天马山庄”的由来,系当地陈炽传说故事之一,由瑞林镇文化站收集整理。据资料所载:“陈炽世家瑞林禾塘横背,是一个群山环抱、溪水清流、风景秀丽、生态宜人的小山庄。陈炽在京做官后,其父陈惟檝在原居住处右侧建造一栋青砖青瓦的祠堂。1892年间,陈炽父亲病故,陈炽在京请假回籍,为父营葬。在安葬父亲后,仍留孝祀,在休闲时看见祠堂门楼未竖牌匾,陈炽亲自为祠堂大院内楼的石匾额写下了“天马山荘”四个字,寓意是:‘天马’为神马,为云中之马。自为‘天马’,行空万里,驰骋环宇。陈炽取此屋名意在祈望子孙后代都能走出山村,在外大展宏图,荣宗耀祖。”(资料汇编《从梅江出发的天马》,范家模编)。此即《陈炽集》《陈炽卷》陈炽年谱简编相关表述的资料来源。
但当地乡民稍加观察辨析,就能看出“天马山庄”并非祠堂。一是题额,赣南的客家宗祠悬匾题额,多明示为“宗祠”或“家庙”,“天马山庄”更趋同于文人雅堂名号,或草堂或山庄,皆系私家住宅,并非族中公祠。瑞金市人民政府网有《丁陂乡籍文人志士——陈炽》一文,称“陈炽系丁陂陈氏子孙,属丁陂陈氏房派二房,其有份的祠堂从远至近为‘陈氏宗祠’‘安下祠堂’‘六以太祠’‘亦绳太祠’。后其父亲于瑞邑丁陂上坪横背开基建住宅(今瑞林镇禾塘村横背村小组),后将住宅取名为‘天马山庄’”。该文为当地官方采集资料,可信度高。其中包含多个陈炽家世信息,首先肯定“天马山庄”是住宅,陈炽家族的宗祠,并不在横背这个小山村,横背是陈炽父亲开基之地,历二代至陈炽,依然只是两兄弟所居。陈家当时属单家独户,天马山庄起建并非为宗祠。且陈炽一家有份的祠堂,在山村之外建有多座,从远至近为“陈氏宗祠”“安下祠堂”“六以太祠”“亦绳太祠”。2022年5月,瑞金市文广新旅局副局长杨振昌接受笔者咨询时介绍,“天马山庄”已列为赣州市文物保护单位,申报时确认的建筑类型即为“名人故居”。
祠堂,是族人祭祀祖先的场所,平时兼作各房子孙办理红白事务,有时也用于商议族内事务。在客家老建筑中,祠堂与住宅原有极大的区别。祠堂专为祭祀,平时多不住人,同时多为家族共建、砖木结构。而住宅为一家一户,富则砖木、穷则土木,主要用于生活起居,也可祭祀。另外,与祠堂相似的建筑还有一种叫众厅,介于住宅和祠堂之间,中有厅堂用于祭祀,也可用于生活起居,多为族姓经济实力不够而起的过渡建筑。当然,考瑞林当地民俗,也有兄弟合建祠堂之举,如笔者所知,瑞林镇下坝陈氏格外重视建祠堂,有位先祖建祠时受人奚落,得到意外之财后竟至单家出资建起四座祠堂,至今尚保存两座。而时至2010年代,仍有陈家几兄弟起建新祠。为此,从建祠风俗来看,并不能排除陈炽父子两代有立祠耀祖的动机。只是考察实际建筑类型,“天马山庄”明显不合祠堂规制,而系赣南当年富裕之家鹤立鸡群的青砖小院。
事实上,天马山庄的来历,在陈炽在跟友人书信中曾有提及。据《陈炽卷》载,1891年底陈炽曾致信李盛铎——
“木斋仁棣大人执事:前承赐唁,铭感无涯,容日百拜叩谢。炽今岁南旋,营办葬事。向有山地一段,在舍东一里之遥,系一友周某所择。以形势论,似非虚假,惟周君已作古人。炽于峦头略曾究心,于理气懵无所识。山地关系利害与平阳大不相同。又祖遗山庄破旧,现须略加修改。一切皆须请高明指授,始可动工。兴国地师虽多,能者亦少。闻府上前此所延某君,学问文章均超流辈,即以堪舆论,亦杨曾之亚也。但不识此公现在何方,能否千里延请,以开茅塞而决群疑。 承吾弟挚爱逾恒,可否乞费心代作一书商订,如果惠然肯来,一切当以师礼事之,不敢作寻常款待也。再燕生言,有某君者所业尤高,未知确否?三希堂法帖影本,拟乞见赐一部,归里临摹。一切统容图报。手泐奉恳,敬请开安。如棠制,炽叩首上。”
由信中可知,李盛铎曾发唁电慰问陈炽父亲去世。而陈炽致信重点,是想请李盛铎帮忙了联系一位风水先生,以落实父亲墓地和山庄改建之事,其次是向李借一本字贴,以备回乡丁忧时临摹练习。如此可见,“天马山庄” 原为“祖遗山庄”,因“破旧,现须略加修改”。原来的土屋也保存至今,一进两间,石砌围墙,左端削崖而起。“略加修改”实为谦词,现在的青砖小院并非对原有土屋的改造,而是在旁边另外择地而建,一厅两巷,两进八间,三口天井,雕梁画栋。虽然动机包含家有京官荣宗耀祖,但用途仍然是住宅,而非“宗祠”。既然其时风水先生还没有确定,推知陈炽父亲去世前尚未动工,为此父亲的葬礼应该还在土屋里,而“天马山庄”新建及题匾皆为陈炽三年丁忧期间。而山庄的改建,不应该是陈炽父亲,至少破土动工不是,竣工则应该是陈炽父亲1891的去世之后。
同时,考察陈炽父亲的身世,当年他家在此小山村还未曾富裕到能随心所欲大建宗祠的地步。陈炽上辈其实称不上“封建地主之家”和“封建仕宦之家”。曹春荣《陈炽家世生平述略》(《跋涉集》下)有如此表述:“陈惟檝名斌,字行舟,号蔚堂,优廪生。33岁时以第82名中式治癸酉(1873)科举人。候选教谕,拣选知县,诰封朝议大夫,晋封中大夫,军机章京,户部四川司员外郎,福建清吏司郎中。”如此看去,陈炽父子显然都是京官,而且所历官位与陈炽居然“惊人一致”。果真如此,两代京官,建个祠堂极有可能。而赵树贵在《陈炽集》“陈炽年谱简编”中有“其父陈惟楫,字蔚堂,清同治癸酉科举人,候选教谕,拣选知县,廉公好义,县人争归服焉,曾蒙朝廷封赏,为时人所称誉。”尽管赵树贵发现了官职之误,但仍保留了“拣选知县”一职,而且把“廉公好义,县人争归服焉”作为其知县的履职业绩。
但张登德在博文论著《寻求近代富国之道的思想先驱——陈炽研究》一文中指出,陈炽父亲“没正式担任官职”。张登德在注解中指出,“马金科在《清代人物传稿•陈炽》中提到陈炽的父亲曾担任过户部员外郎、郎中等职;周红兵在《寻求兴邦之道——清末维新派陈炽》(《文史知识》1992年第8期)中指出陈炽之父任军机章京、户部四川司员外朗、福建清吏司郎中等职。今查吴孝铭编《枢垣题名》(光绪甲申重修),无陈炽父亲之名,故他应未担任军机章京,而且陈三立为其所撰墓志铭中也未说其担任过上述职务。志铭的撰写为其人一生的总结和颂扬,如果他任过该职的话,陈三立不会不写,故疑前说有误。”
据笔者仔细对比,曹春荣等专家引述的陈惟檝官职疑为查抄所误,陈炽后人所提供资料(比如族谱)时,对陈三立《清故候选教谕瑞金陈君墓志铭》等资料发生误读串读,为此把附录中两个儿子的官职“误读”为父亲的,为此出现“惊人一致”。正如张登德所言,《清故候选教谕瑞金陈君墓志铭》,标题中“候选教谕”即为其终身最大官阶。此外的“拣选知县,诰封朝议大夫,晋封中大夫,军机章京,户部四川司员外郎,福建清吏司郎中”,多为陈惟檝1891年逝世时陈炽和陈熹两人累至官阶。“拣选知县”是陈焘的官名,而“诰封朝议大夫,晋封中大夫,军机章京,户部四川司员外郎,福建清吏司郎中”全是陈炽的官名。
陈三立
陈三立是陈炽的科举同年兼好友,在受邀所写的墓志铭中,应真实地记录了陈炽所介绍的先父身世。据这份墓志铭所言,“始应有司试,会构寇难,转徙厓谷,凡数岁,君手卷吟哦,不辍所学。寇平,入县庠食饩,旋举癸酉乡试,以誊录案牵引,停礼部试三科后,计偕三上,仍不策,乃就教谕候选,自是罢归不复出。”这里透露了陈炽父亲迁到禾塘村横背建山庄的原因,即为“始应有司试,会构寇难,转徙厓谷”。据民国《瑞金县志稿》载,“咸丰三年(1853年)癸丑,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,既越湖襄,建都金陵,分遣所部翼王石达开进兵江西,石城人潘秩东等,谋为响应,而瑞邑亦骚然不靖,时知县刘遵侃,适奉令办团练,爱谋及邑绅钟观濂、杨世芬捐资倡首,在城设局,令杨元愀、杨会辰、赖显仍、刘秀葵劝各户助需选壮丁充勇,率以攻捕,捕得者杖杀之”,陈炽父亲时年十八岁,科举县学跟县城紧密,当然知道太天军带来的战乱,避乱之心已萌。陈炽《宁都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》亦载“咸丰季年,发逆倡乱,由闽粤窜扰江西,州城屡陷于贼,楚人一炬,寓亦替焉”。1853年太平军进攻到江西瑞金、宁都一带,连陈氏族人在宁都州城为本族士子建立的寓舍也被大火付之一炬,每几年一应的有司考试亦被迫中断。陈炽父亲准备参加宁都州的院试,但是恰逢太平军战火,于是从长计议,果断做出一个乱世中的人生规划——“转徙厓谷”。他并不是个人躲到深谷里读书,而是从黄柏迁居到横背。
黄柏和横背,两个其实都是当时瑞林水口村的小山村,但横背是一个更加偏僻幽深的山谷,离梅江远,离水口及黄柏等大村庄也远,就像桃花源一样可以避开战乱。来到横背,陈炽父亲看中了正对天子岭的一处山坡,于是高坡之上建了一栋带厅的土屋。那时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,不是一年两年,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,甚至一辈子。陈炽的计划显然没错,此后十余年瑞林果然颇受战乱影响。民国《瑞金县志稿》载,“咸丰七年(1857年)丁巳春三月,太平军百建昌(即南城)分部攻破宁都、石城两城,接次于都及邻境之长汀,先后报失守,瑞金环三面受敌,合邑戒严,知县黄曾慰檄令各乡团局,就近严密防堵。四月初七,复有太平军来于都,以青布裹头,号曰黑头,甚勇猛,由于都之禾丰走梓山,逼承江口,为万田团绅袁成鹏率勇击退,旋由龙头坝入智乡,欲径扑邑城。复经团绅陈芳等约集丁陂团绅陈铭等,并督带司前长沙等处练勇,沿路堵击。”梅江边的智乡已有太平军与团绅的冲突。瑞林赖氏族谱载有《中州老屋家学堂土围记》写到:“同治三年岁在甲子,长毛辈出江头日甚,焚抢劫杀,屠戮乡民,吾等世居瑞林,上通闽粤,下及章贡,往来通衢,转夕冲扰,难以躲避其能长保无虞。佥曰,吾将宋祖德卿公书房一所更创土围一只……”可见,自1853年至1864年间梅江流域颇为动乱,要么筑土围以自保,要么躲向高崖沟谷。
陈炽父亲迁到横背后,在一栋简陋的土屋里考学顺利,“凡数岁,君手卷吟哦,不辍所学。寇平,入县庠食饩,旋举癸酉乡试。”刚迁到横背,陈炽就于1855年出生。后来,父子两人在山庄土屋里同时攻读,陈炽于1867年在宁都州试得中秀才,1873年两人同赴南昌,陈炽参加朝考的资格考试,被江西省学政选作拔贡;而父亲则终于中了举人,族中另有一位堂叔陈鼎元在南昌参加武举入闱。次年陈炽入京朝考,获一等第四名,钦点七品小京官。但是,陈炽父亲仕途却并不好,由于受到“誊录案”牵连,没参加第二年的礼部会试,后来考了几次又不中,才以举人身份得了个候选教谕,并不是正式官员,得排队等候。而清末时捐纳之风盛行,排队等实职的人实在太多,陈炽的父亲最终罢官乡里。幸亏儿子陈炽争气,1874年北京朝考成功,1882年参加南昌乡试又成功,1886年在北京参加章京考试又成功。
由此可见,“天马山庄”系陈炽父子共同筹建,始于父亲,成于陈炽,主要出于原有土屋无法容纳三代近20口人。1892年陈炽丁忧回乡,族里的事情并非修祠堂,而是主持白溪陈氏十修族谱,陈炽父亲是总董,而陈炽是总理。据曹春荣考证,陈炽撰写并手书了谱序载入族谱,署其父之名“陈斌”,又附有自己名字。同时撰写了《宁都州城内白溪陈氏俊卿翁祠堂记》载入族谱。天马山庄新建的青砖小院上供着一部新修族谱,对于陈炽家族来说显然是大事,也由此对冲了天马山庄开基主人陈斌去世的悲伤。据95岁的陈贤泽老人回忆,“天马山庄”青砖小院异常华丽,二进大厅四个房间皆安装了玻璃,上厅铺设地毯,神案祖位也是玻璃结构,外姓人必须在下厅止步,但叶姓人除外,因为小院的宅基地系向叶姓乡民购买。小院墙面有陈炽题字,正面为“爱日”“歌风”,两侧为“克己”“复礼”;两边巷子天井边又各题有“赐福”“迎恩”。
沙洲坝中共中央政治局旧址
这种青砖小院在瑞金城乡并不是孤本,类似的建筑还有坐落于瑞金沙洲坝乌石垅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旧址、红井边的毛泽东旧居。特别是中共中央政治局旧址,前身是清朝举人杨会蓬建于1879年的私宅,年代接近、形制雷同,都有书法题字充满文人雅趣。陈炽虽为京官,但陈家并没有在宁都州城、瑞金县城、瑞林集镇等城镇定居,而仍然蜗居山谷,显然对于生身之地格外珍爱。
为此,“天马山庄”虽然题写在陈炽出资重建的青砖小院,但应该是个更宽泛的名称,既包含了陈炽父亲开基所建的简朴土屋,同时也指小山村横背中的这处小山坡。
范剑鸣,原名范建民,江西瑞金人。中国作协会员。赣州市作协副主席。有诗歌、小说、散文、文学评论发于发表各种文学期刊及若干年选,获过首届方志敏文学奖、第四届井冈山文学奖、第六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。出版诗集《向万物致敬》《大地庄严》《诗意瑞金》,散文集《风吹蒿莱》,长篇小说《水车简史》。当过教师、记者、编辑。现在宣传部门工作。
【未完待续...】
编辑:曾梓暄
审核:何志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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