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主任、教授、博士生导师，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（IATC）执委会委员，（IATC）中国中心理事长。

1994年毕业于俄罗斯戏剧研究院（前苏联卢那察尔斯基国立戏剧学院），获艺术学硕士学位。

摄影⊙王开

2024年1月6日

下了飞机，已经是晚上七点半。从赣州机场到会昌需近两个小时的车程。我心想：这路程可有点远哦。

赖声川、丁乃竺老师去年年末就在北京举行了“会昌戏剧小镇”的发布会。赖老师90年代回乡，见到了父亲曾经居住过的赖家老屋。今年10月在乌镇戏剧节见到赖老师，他对我说：一直想为家乡做点事情。我理解他的发心，但心里还有些疑问：在略显偏远的会昌小镇，戏剧能够扎根下来吗？

会昌位于江西东南部，东邻福建、南靠广东，为赣闽粤三省通衢要地。1934年7月，毛泽东同志曾登上会昌山，写下了著名诗句：“东方欲晓，莫道君行早。踏遍青山人未了，风景这边独好。”

车子在“会昌戏剧小镇”入口处停下来。

我惊讶了：已是晚上九点多，游客比肩接踵，四处灯火通明。居然有这么多人，好热闹，过节一般。

在酒店放下行李，略带兴奋地走到街上。

在戏剧小镇入口处，LED大屏幕上正播放着尤金·巴尔巴为戏剧小镇发来的视频。巴尔巴说：我们同属于戏剧这一个大家庭。巴尔巴的欧丁剧院规模不大，最初位于丹麦的一个小城；铃木忠志的“利贺戏剧节”是从日本的一个小山村走向世界的；十年“乌镇戏剧节”，已经使乌镇这个水乡古镇闻名中外。戏剧发生在会昌，又何尝不可！

在戏剧小镇的广场上，有两棵古老的榕树，一株智榕，一株慧榕，在两棵榕树间的广场上，有一只巨大的灯泡。据说，灯泡代表了创意，榕树则代表了文化的根脉。我想，灯泡同时也是“启蒙”（Enlightening），是戏剧的启蒙，是文化的启蒙。这启蒙不必是自上而下，而是每个人自身的启蒙、照亮。当灯火连成一片的时候，就是一个族群的自觉。

摄影⊙潘纳娴

2024年1月7日

会昌的早晨不冷，天气预报是7-20摄氏度，穿一件毛衣即可。

酒店的旁边是蜿蜒的老城墙，对岸就是岚山。江水悠悠，笼了一层淡淡的薄雾。

戏剧小镇有四座功能不同的剧场：会剧场、实验剧场、园林剧场、排练厅。据说，小镇所在地就是会昌古城所在地，这里还保留了一些清代的古建筑，赖家老屋就是其中之一。当地政府投入很多资金，翻修了老建筑，新建了酒店、咖啡厅以及一些文创场所。

中午，小镇上的游客渐渐多了，阳光很暖。会昌冬天不冷，其实还真是旅游度假的好去处。

下午，观摩了香港话剧团演出的《姊妹》。

这个剧的导演是法国戏剧家帕斯卡尔·朗贝尔（Pascal Rambert）。2017年，他曾经在北京蓬蒿剧场排演过中文版《爱的落幕》。那是一个关于爱情、关于婚姻的戏：一对中年夫妻，其中一方执意想要分手，两个人竭尽全力，尝试用各种语言打击对方。整个剧充满能量，在日常夫妻吵架的背后，可以感受到作者对爱的渴望与绝望。

《姊妹》的风格与《爱的落幕》非常相像，也是两个人从头吵到尾，只不过，这次的战争发生在两个姐妹之间。

母亲过世了，妹妹奥德丽拉着拉杆箱回到家，姐姐玛琳娜气冲冲地让妹妹“滚出去！”，舞台上空空荡荡，两个人站在斜对角线的位置，戏就这样开始了。

姐妹俩出生于法国中产阶级家庭，父亲是考古学家，母亲是文字工作者。随着剧情的展开，我们了解到：原来，在父亲去世后，母亲的精神状况慢慢开始出现问题，她对现实世界感到绝望。最终，母亲精神崩溃，被送入精神病院。姐姐没有把母亲过世的消息及时告诉妹妹，妹妹回到家，一肚子怨气。两个人的冲突、战争开始了。母亲曾嘱咐俩姐妹：要热爱语言，维护语言，否则世界将会崩溃。我们看到，姐妹俩的冲突，正是从语言的崩溃开始的。

摄影⊙黄利妙

悖论是：导演是在用语言颠覆语言。透过姐妹俩的语言战争，我们发现，作为沟通工具的语言已经背离了原有的功能，变成了暴力的形式，变成了伤害彼此的媒介。作者一方面残酷地撕下了亲缘关系的温情，另一方面又撕下了知识分子奢谈公民责任的面纱。尽管姐姐似乎充满爱心，关怀难民，批评西方对阿拉伯世界的虚伪残暴，但是在面对自己妹妹的时候，她本人却显示出一种爱的无能。妹妹在剧中有一句批评姐姐的台词，她说，姐姐就像那些用暴力画面谴责暴力的导演。妹妹的话，精准地刺中了姐姐的痛处，不过，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她自己。戏的结尾，妹妹重述着妈妈精神崩溃前曾经说过的那些看似疯狂的话。在那一刻，我有一种被触动的感觉：好像只有精神濒临崩溃的人，才能够说出直击人心的本真话语。

晚，赖家老屋广场。优人神鼓作品《金刚心》。

《金刚心》是一场户外公益演出。

在赖家老屋广场，坐满了老老少少的当地民众，广场外围，也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满了人。

摄影⊙林静雯

优人神鼓是刘若瑀、黄志群等台湾艺术家创立的一个著名表演团体，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观摩他们的演出。

广场灯光暗下来，随着鼓声、锣声、腿骨号声，演出开始了。

表演者经过了严格的训练，鼓声节奏与舞者的动作配合得很好，似乎在追求一种禅意境界。在表演者的吟唱中，可以辨识出各种佛教咒语的唱诵。在我看来，优人神鼓的《金刚心》固然受到宗教文化的影响，不过，对于普通观众来说，其表演性（performativity）要大于宗教仪式性。鼓声节奏的快慢、咒音唱诵的感染力、舞者动作的变化才是吸引观众的要素。

2024年1月8日

今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。气温骤降，北京穿什么衣服，在这里也得穿什么衣服。

下午，接赖声川老师邀请，去看了《镜花水月》的彩排。

演出是在“园林剧场”——这是一处古旧的建筑，墙上还残存着60年代刷的标语。想来，在更久远的年代，这里应该是一座祠堂。

《镜花水月》讲述了一个复仇的故事。

摄影⊙王开

名叫“月”和“花”的两姐妹生活在一个类似会昌这样世外桃源的小镇，他们的妈妈陈芳妹外出打工，被工厂老板强暴，在反抗挣扎中意外被机器弄伤了腿，面部也被化学品毁容。妈妈最后回到家乡，最终失去治疗的勇气，没有多久便死去了。月和花开始了复仇之旅。两个人一个向左，一个向右；一个努力拼搏考上了大学，做了律师，筹划以法律为武器复仇；另一个则以按摩女的身份接近工厂老板。俩姐妹为了同一个复仇目的，拥有了不同的社会身份，经验了各不相同的人生。剧的最后，情节又有一层翻转：原来，花和月是同一个人，她们不同的人生经验，只是一种选择的可能性。

摄影⊙王开

这是一个类似《奥瑞斯忒亚》的现代复仇故事。

从《如梦之梦》到《曾经如是》，从《长巷》到《镜花水月》，赖声川一直在讲述着关于人生如梦、生死轮回以及破幻还真的故事。故事主人公的人生命运颇具传奇性，他们在传统与现代、东方与西方、执著与放下之间徘徊。

有趣的是，《镜花水月》中还穿插了契诃夫《海鸥》结尾男女主人公的一段戏中戏。这段戏中戏，虽然只有两分钟的样子，但是导演依旧对契诃夫的文本做了口语化的调整。这倒引起我的思索：契诃夫的戏我们一直演不好，文本翻译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。焦菊隐先生、汝龙先生、童道明先生的译本都很棒，各具特色，有很高的文学性。不过，契诃夫的剧本是既有文学性，同时又很口语化的。或许，中国导演在排演契诃夫戏剧的时候，需要在尊重原义的基础上，对翻译文本进行适当口语化的调整，使之适合中国当代语境。

晚，观摩了《宝岛一村》。

从2008年到现在，这部剧从台湾到大陆，从【表演工作坊】到“上剧场”，再到全国各地的巡演，已经走过了十几年的旅程。今天，在会昌看到这个剧的演出，还是有一点特别的感触。

当剧情演绎到老兵及家属回大陆省亲的段落时，剧场中，不少观众落了泪。翻开“会昌戏剧小镇”的节目册，有一张赖声川父亲赖家球先生与家人的一张黑白合影。那是1947年，赖家球先生回家过年，在赖家老屋前与家人一起拍摄的。这张照片传到赖老师手中，已经是80年代，那时候他还在美国读书，而他的父亲赖家球先生已经离世。我理解赖老师做“会昌戏剧小镇”的一份初心：他希望为家乡做一点事情。《宝岛一村》之所以能够打动千万人的心，正是因为这一份珍重的乡情和眷恋。

2023年1月9日

今天又在下雨。

中午和摄影师小潘一起吃午饭。

我和小潘是在桂林艺术节认识的。小潘扎了一个辫子，厚墩墩的身材，颇有一番艺术家的气质。他早年在香港读研究生，毕业后到丽江开民宿创业，两年后又回到桂林，帮助父亲打理艺术策展工作，近几年才辗转做了舞台摄影师。小潘告诉我，他12月底就提前一周来到会昌，为戏剧小镇开幕做前期摄影工作。他说，开幕前一周，一些地方的砖还没有铺好。

摄影⊙王开

“开幕那天，看着一盏盏灯亮起，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，我真的被现场热烈的气氛感染到了。”小潘身子向前探着，眼睛格外明亮。

“戏在身边，好在远”——这是会昌戏剧小镇的宣传语。这句话的语法表达方式有点“台湾国语”的味道，有点浪漫色彩。“戏在身边”意思是戏剧中展现的是我们身边的日常生活，是熟悉的人与事；“好在远”是说意在追求更宽广的人生视野，探寻更深层的生命价值。或许，还可以理解为奥尼尔剧中“天边外”的梦想。

像会昌这样的小县城，在中国或许有上万个。如果有多一点的小镇青年，可以在家门口接触到戏剧，接触到文化艺术，当然是很好的事情。契诃夫笔下的医生阿斯特罗夫，痛感当地生态退化的现状，把植树当作自己最有价值的工作。

不妨种下一棵树，从小事做起。

来源：会场戏剧小镇

初审：张惠妍

复审：李   欣

终审：何志清

※ 特别声明：本公众号仅用于赣州市文化馆公共文化服务及群众文化艺术普及，不用于任何商业用途。所转载文章及图片、视频、音频等版权均属原作者。如有侵权，请及时与本公众号联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