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0年,16岁的陈丹青初中毕业即被“文革”流放。在文革时期作为知青被派往江西宁都农村插队。
16岁的孩子远离亲人,开始辗转赣南与苏北条件恶劣的农村插队落户,勾销上海户口几乎是晴天霹雳。陈丹青茫然离开曾经打架、画画、斗蟋蟀、爬屋顶的上海石门一路老弄堂。
陈丹青说,“那是很绝望的一个记忆,我觉得全部黑下来了。我上海大都市长大的然后就那么一个油灯,我们三个男孩子挤在一张床上,我记得一晚上几乎醒着的。几斤重的老鼠,整夜在我们被子上窜来窜去。第二天早晨下雨,那种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,非常茫然。然后出来叼根烟,看着那个秧田,那个四月份下雨的山,就是绝望,脑子里是空的。”
“下地插秧,苦透了
一边插,一边手指缝渗血,山里的地,是沙地
伸到水田里晃晃,血迹淡了,继续插秧
可是插秧回来,蚊帐里举一本“普希金”看看,巨大的快乐
我很会干农活,秧插得齐,会挑担子
我能挑一百斤谷子,一百斤谷子比同样分量的东西更沉
十里山路不换肩
上山的步子怎么走,下山的步子怎么走
水塘里怎么走,石子上怎么走,我都会
挑到粮仓,金黄的粮仓,非常美
粮仓里的谷子那么多
我这一百斤倒进去,就不见了”
视频来源:江南都市报·ZAKER南昌
虽然插队的日子很苦,但是对于江西美食的记忆只能用“狼吞虎咽 ”来形容,“那些新割上来的稻米,刚抓上来的鱼,刚割下来的青菜,刚杀的猪,刚刚收上来的花生,而且用花生榨成的油,你们再也吃不到了,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是好吃的东西。”
一次发高烧情况危急,陈丹青觉得自己也许会挺不过去了,是当地的老俵用竹床把他抬了 40 公里的路程送到县城医院里救治,一路上陈丹青都流着眼泪,对乡亲们感激不尽。
“我是画画的,我到江西去的时候非常喜欢樟树,非常大的亭亭如盖,那种樟树我现在想起来很有意思,就是他忽然让我想起就是欧洲古典油画里的那些景象。
我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农村,看到麦子熟了,然后稻子熟了,你就真的脚踩进去热的要命,稻子里面用不着温度高,因为它水捂在里面,然后你刀子割下去,凉气慢慢出来。”
一同下乡的知青朋友合影
我1953年生,文革69届初中生,毕业后只有一个选择——到农村去。
当时上海静安区知青去向是黑龙江、内蒙古、皖北(安徽)、江西、云南。黑龙江靠苏联,云南靠近缅甸,我出身不好,都不能去。剩下的选择是皖北和赣南。我吃不惯面食,赣南离广东近(我祖籍广东),就莫名其妙选择了赣南,3个男生、3个女生分配到宁都县、黄石公社、石子头大队、竹山生产队,这是当时写信的完整地址。
1970年4月4号出发去落户,结结实实劳动了三年(70年、71年、72年)。什么农活都干,最轻的是拔秧,重一点是插秧、最重的是割稻、晒谷、挑公粮。头一年我可以挑大概100斤谷子,走十里山路。
右下角是在赣南竹山村的油灯下所作
陈丹青14-23岁的自画像
走十里山路不用歇,身体协调还可以,会换肩,虽然人瘦的像鬼。
犁田驾牛不让知青做,必须是有经验的老农民。那儿山高水冷,田里是沙子,犁田要技巧。
晚上呢,点个油灯画马克思像、列宁像,画农民,画知青接受再教育之类,结果被省里知道了,就寄了小稿给江西人民出版社。
1973年我被调去南昌参加连环画学习班,混进了江西人民出版社。
这期间我第一次画了连环画,两本——《边防线上》(抓特务)、《飞雪迎春》(赤卫队),据说现在潘家园旧货摊上还有卖。当时非常开心,当不了油画家,好歹先当个连环画家,不用下地干活了。
油画材料反倒不贵,文革十年没花过1分钱买油画颜料。14岁跟着中学老师画毛主席像,好多工厂农村都去画,灶头、墙上、晒场,画了100多张,剩下的颜料他们不要,就留起来自己用,一直用到去美国留学还没用完。
1974年,省里培养年轻人,办油画学习班,我会画点儿油画,就“混”进去了。学习班办在井冈山,我画了油画创作《老将与小将》,主角是著名老红军甘祖昌,他当过新疆高官,解甲归田,成了传奇。我先是领到画他事迹插图的任务,画完插图,又想画成油画创作——画他把锄头交给知青,继续闹革命。我非常兴奋,可以画油画创作了!
油画创作《老将与小将》
画完后我想赖着不走。省里大佬王兆荣老师,毕业于中央美院,他对我很好,他说:“你留下来继续搞创作。”但因为我出身不好,迫于压力,最后不得不跟我说:“你还是得回去。”
当时知青运动六七年了,中央有了新政策,可以投亲靠友更换插队地点。我那时跟陈逸飞这帮人混得熟,他跟我说:“别在江西混了,去近一点的地方找找看插队。”
我拼命回想,我插队的赣南农村有没有艺术?好像没有。
我帮当地的农民在结婚箱子上画过牡丹花,也画过类似像婚丧喜事的东西。当地农民回忆,说从前村里有唱戏的,但后来慢慢少了,文革期间就全没有了。
我能记得深山里唯一的文艺活动,就是看电影,走五六里路到大队的晒谷场上去看《列宁在十月》,我看过十遍了,从头看到尾还是非常感动。到了江浦县,唯一的文艺就是高音喇叭里放样板戏,但村子里没有艺术,我不记得有任何艺术,春节没有唱歌,扭秧歌都没有。
《黄金时代》我没看过, 有件事情我跟别的知青不一样,大部分知青老了喜欢回去,我到现在没回去过。到今年为止,插队52周年了,每年记得这个日子,常会想念赣南,但没回去过。也很想去第二个插队的地方,江浦县,火车经过长江大桥都会往那个方向望。
我总对自己说,我怕动那份感情。
出了(宁都县)黄石乡,就能远远望见我落户的村子的那道山,山那边就是于都,出红军的地方。我知道哪条路往我的村子走,二十几里路,当中要过琴江和梅江。我想到那一刻就受不了,我不敢回去,那是非常动感情的一件事。
有时候很冲动,想明天就去,而且一个人去,甚至想如果还有当时的长途汽车,我就从鹰潭下火车,坐汽车一路南下,经过南丰、石城,下一站是宁都,宁都下一站就是1933年前苏维埃政府所在地,瑞金。
宁都县城很难忘,从黄石走60多里路到县城,就为了喝一杯冰水,或者看一场电影,再走回去。年轻就能这样做。
但我知道这么想有点儿太浪漫。我七十岁了,一个人回不去了,路怎么走都不知道,肯定改变了,回去肯定需要人帮助。但我就是想一个人去,想对着那道山大哭,不要人在旁边。
不光是怀念农村,而且怀念贫穷绝望的日子,你绝望,就会在心里存着希望。现在要我再回农村,再回到贫穷,当然受不了,但就是会怀念。
木心告诉我,说孟德斯鸠有句话:“人在苦难中更像一个人”。
现在回想起来,知青生活最触动我的地方就是青春和绝望。
“绝望”是因为,第一,我肯定回不了上海了;第二,我肯定会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,很少有人眼光远到说:我们将来能上学、能出国,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人。
我知道,现在无数年轻人也很绝望,看不到前途,但我那个年代强调自强,奋斗,你要是真能自强,不会没前途,因为你还年轻,你怕什么?有一天你会怀念现在的绝望。
所以农村再苦,我也怀念,我生命里有一种东西再也不会有了。插队的时候,我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农村,日暮晨昏、春夏秋冬、麦子熟了、稻子熟了,我非常怀想那些片断,我最喜欢的诗还是陶渊明,还是田园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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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《艺术乡建》等系列访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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